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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严沨涯拜别离开后,何许人将铁手追命带去了自己的居处。

——他才不要请他俩去吃酒,单一位二爷还行,加上另一个,把自己卖了也请不起。

但礼数总要到,何许人摸出蒙灰的黑釉坛子,慷慨向追命怀里一推:“您喝。”

何许人不心疼酒,他更爱喝面汤。

然而追命将酒推开,掏出带在身上的阮郑二人画像,直问何许人是否见过。

何许人立时收敛,也正经回报道:“昨晚接到布告,我已使人问询城内外的乞丐流民,男的没见,但确有个憔悴女子经行我处,不是熟脸,衣饰绝非贱物,她往西去了。”

他笑了笑继续说:“今早看见二爷三爷,猜着您二位许就是为这,他们犯了什么事?”

铁手遂将望江卢长生的事大略讲了讲。

何许人听完沉思道:“我没听说那可疑女子有同伴,这俩杀伤十数条人命,倒晓得分开跑路,若非早有定计,便是并非生手。”

他声音里有些许兴奋和热切,眼睛炯炯地望着铁手,那人只微微摇头问起别的事:“早晨跳河之人所为何事?”

“哦,”何许人眉心蹙紧道:“那是城南曹友直的媳妇瞿氏,因她三岁的女儿遭人窃去,丧心失魂,一大早趁家人不注意,跑出门来,走到河边忆起女儿,非要寻死,我已给劝回家去了,嘱她丈夫小心照看。”

追命沉吟问道:“偷孩子?”

何许人点点头说:“三爷未料错,就是前些日子各地都在闹的淮南偷婴贼,听说二爷还在山东办了一案,与此事有关,我还以为贼人给抓住了。”

其实遭偷窃的并非全是婴孩,但都年纪不算太大,因之给地方捕快叫惯了偷婴贼,何许人一时也没改口。

铁手闻言抱臂摇首:“那案子查清,与这偷幼童的并非一事,我后来各处查探,怎知拿到手的形貌描述竟不似同一女子,只是作案之人能出入无痕,且遭难的孩子几乎都在五岁以下年纪,再不知其他。”

何许人叹道:“正是,据说问到的街坊,都根本不知晓自己见过的是偷婴孩的恶人,看来就似寻常母子无异。”

他越说眼神越冷,带了些讥诮的兴奋。

“可惜再没其他线索,便照二爷说的,各地见的仿佛还不是同一个,之前闹得人心惶惶,咱们都想把这恶贼绳之以法,结果竟突然无声息了,刨都刨不着,她是一人也罢一伙也好,今次在我这冒出头,非给她揪出来不可。”

铁手追命不约而同地按住了他的肩膀。

这悬而未决的事几个月来已成铁手心病,甚至将最近二十年的偷窃幼童案卷都誊抄了带在身上,凡有空闲便得摸出来看看,想从其中寻出线索。

他希望何许人能在再出事前解决此案,他自己都很想一起查。

但是铁手心里还装着十余人的冤魂萦绕不去。

他不能把卢长生这案子随手就丢给追命,便只得将偷婴案的资料全给了何许人。

“你尽管去,有需要我们名头的地方,但用无妨。”

何许人咬紧嘴唇,狠狠点头。

手里的酒坛子给他出了汗的手弄得脏兮兮的,追命挑挑眉,一手夺了来,再不客气打开便喝。

一坛酒下肚,他舒坦得叹了口气:“你要是路上碰见那严沨涯,千万谨慎,我看此人不简单,如是友非敌,倒是个强助。”

“三爷,那要当不成朋友,又该如何?”

追命怔然愣住,一会儿才笑笑道:“所以要更你小心些,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料在人先。”

应急机变,除去天生警醒,还得要经验累积,哪是说两句就能讲清,但是何许人有意请教,追命还该是鼓励。

他有些感慨地又说:“倘若你真将自己逼到了困境,有时虽可退一退,大凡还是得拼的。”

何许人因着追命的神色,沉默着琢磨起来。

***

一刻时分后,铁手追命把该嘱咐的事件件说分明了,何许人很有些遗憾地送他俩出了自个儿家门。

铁手摆步往外,何许人却悄么声地拉住了追命。

“叔,叔!”

何许人声音小的像在做贼。

“什么事?”

“那个……那…啥,你和二爷那事——呃。”

因追命阴阴冷冷地扫来一眼,何许人不敢问下去了。

其实他也已问完了。

追命拿眼角剔着他哼道:“你爹问的,你要问的?”

何许人只得实话实说。

“我和他打了个赌——”

他这么一说,追命即刻截断道:“老何赢了。”

“哎不是,老叔啊你还没听我们赌的什么凭啥就老何赢了?”

追命从他手下嗖地没了影,已然跟上铁手,还拎着那空的小酒坛摇一摇。

“等见着你爹,让他来老楼找我喝酒。”

——喝酒?啥酒?喜酒?

何许人真窃窃在心里反问着,但就算打死他,他都绝不会说给人听的。

——没事,反正老爹去找崔叔肯定也会那么样地揶揄。

***

翌日,上午巳时二刻,在一片稀疏的杨树林中,追命找到了阮宓秋。

其时天幕湛清高阔,树皮斑驳浅白,树叶零星淡黄,瘦直枝干亦似无端伸展了时空。

铁手以欣赏的心态跟在追命身后。

他喜欢看追命找人,也喜欢看无情与人打机锋,还喜欢看冷血从放松到应敌的刹那转变。

这三种情形,瞧来都无比爽快畅意,且于他而言,并不能频繁看到,因为他们师兄弟不总在一起,好容易见面也往往战局已酣。

那种时候向来血热气猛,而铁手爱看的这些,须在冷静悠闲的寻常境遇里猝然发起,才最引人。

正如这回,前头那人忽然蹲下,伸出两根手指在枯叶杂草间划了个方向。

低沉微沙的声音同时传来。

“阮宓秋。”

铁手闻名倏然一怔。

待看过去又是一愕。

追命说过她孤傲,此刻蹲坐在远处颓垣边的女子却几无生气,凄惨得很。

*

二人走近了,阮宓秋才抬头看他俩。

见是追命,她眼帘低垂,口鼻间缓缓叹了些气,抬手整理起了头发鬓角。

阮宓秋慢而悠然,似乎眼前正有面镜,她自己手里则是珍贵精美的嵌宝梳子,她的头发应该也在浸了草药的水里仔仔细细地清洗过。

她站起来前,理了理衣襟袖口,还不忘取下裙摆上的枯草叶。

“三爷别来无恙。”

阮宓秋的个子当然不及铁手追命,却在用一种兀傲的姿态接受二人的俯视。

铁手看她举止,心里已生出些感慨,这女子虽僻然已极,却让人看着便生起股恻隐。

他已在暗自揣测阮宓秋经历过的苦难坎坷。

这世上有傲气的人不少,离得再近,瞧见便知相隔千里之遥。

他们不拒人,旁的也要自觉去躲。

但并非每一个都能使人同情不忍的,铁手认识的那些寒傲之士,他见了,只有欣赏敬佩和悦服,这当然不单单因为那些人是他的兄弟和朋友,更因他们本身不使人憾恨同悲。

他们的傲,源自对世事的通彻和脚下碾碎的磨难。

阮宓秋的傲,因不忿和埋葬。

故有死气。

且愈落魄愈傲。

瞧见阮宓秋如此,铁手已罕有地将心里的气叹了出来。

——也许她有千百样的辛酸悲哀,但无论因何缘故,为私利以杀止恶或是虚仗善名行凶,他都很看不上。

一个人,并没有权力去擅自决定另一个人的命运生死。

这是铁手的想法,如若阮宓秋确实参与谋害卢长生甘祁涵及另外十二条性命,那他就要送她去接受律法的决断与制裁。

而他眼下没有任何行动,却在这里看着阮宓秋思绪万千,全因追命正在审问。

那人目似古井,音若深潭,逼视着女子,清沉直问:“郑乐也给刺死了?”

见过追命这样神情的,除了至亲,其他多半不是死人也在牢里。

阮宓秋却没给摄住。

她伸出两只手——虽然她衣服上甚至脸上都沾了灰,但手干净白细,保养得还很好——淡然应道:“我没杀卢长生,那一簪是小涵刺的。”

铁手持住她腕子看了看阮宓秋手掌,登时了然。

曾经埋入卢长生胸膛的簪子现下还在他怀里,上面银丝缠扭银片雕花,做工细巧,可惜叫腥黑的血和一点点干肉屑污得看不出本来面目。

甘祁涵手给炸了,看不清伤口,但那银簪头上沾染的血肉,多半不是卢长生的。

阮宓秋收回手接着道:“我是去救他。”

追命摘下葫芦,闷进一大口酒。

“说。”

阮宓秋微微颔首。

“三爷找去琅/箐榭东问西问,必然要再去望江,我担心长生遭难,只得尽快赶去,想叫他早些逃跑,谁知两位已然到了,”阮宓秋侧转上身,面向铁手施了一礼:“若未猜错,可是铁手铁二爷?”

追命未待铁手回应已断然截道:“你去了望江,知道卢长生赶不及逃走,然后呢?”

“我去到时,他和郑乐已经施计要收买二位,”阮宓秋唇边勾起一点遗憾和无奈的笑意:“要是路上能再快一点,他们也许已跟我走了,但事已至此,我只能另想办法帮长生逃跑。”

追命系上葫芦,抱臂问道:“郑乐帮了你?”

阮宓秋轻轻摆手:“我也以为他要帮我,便按他说的,趁二爷不在,换了宅子里的水桶,又在郑乐对付那小捕头的时候,去把巡逻的捕快迷晕。”

“你们给梅捕头下了什么药?”

“我不晓得,药是郑乐的,起效甚快,我和小涵就在捕头眼前走进了屋,他竟无反应,”阮宓秋仿佛在说件天经地义的事:“不瞒三爷,见识了郑乐这药,我也有些不安。”

她脸上却看不出感情。

追命沉吟又问:“霹雳弹也是郑乐的?”

“不是,那是小涵做的。”

阮宓秋答完,定定看向二人。

这时铁手忽然浓眉一剔,接着问说:“你和卢长生什么关系?既然想要救他,为何毒杀他家十二名仆人?”

阮宓秋果然摇头。

“二爷说的这些人是谁、如何遇害,我都不知,也许是郑乐命人杀的,”她顿了顿又道:“我与长生是夫妻。”

饶是铁手追命在阮宓秋先前的话里已多少估到,也没料及她会直接说出来。

除去坦荡,竟然亦存有一丝骄傲和娇羞。

当真是说起心爱之人的模样。

她那发亮的神情一闪即逝,又凝神淡然道:“小涵做霹雳弹,原也是我的打算,想着炸毁屋子,免得叫三爷找到,谁知我们四个人凑在屋里,郑乐就变了副嘴脸,满口胡言,激得长生嚷着要杀了我和小涵。”

追命只沉沉插话道:“卢长生行动不便。”

“是,所以郑乐出手了,小涵没有即死,又无力反抗,竟然扑过去刺伤长生,还引爆了他随身的一颗小□□,”女子将手比比胸前:“三爷见过吧,那孩子项上挂了个小银盒。”

那盒子原来竟有个机巧,只要用力扯下就会立时爆炸,威力不甚大,炸死个受伤的人却已足够。

追命合了合眼,沉声又问:“你为何不拦?”

“小涵身手比我敏捷,而且我当时,心里难过,要不是郑乐炸屋前拉我一把,我可能也死在那了。”

她这人很有些怪,先前讲的不安,此时道的难过,都只说明白意思,语调面目里却几乎没有情绪,但偏使人能感受到她的心情。

铁手因之轻声问道:“郑乐既然救了你,后来他人呢?”

“我俩一起逃命,第二天便见到布告,他六十两将我卖给了人,”阮宓秋摇摇头:“还不及小涵生前陪客的价钱。”

铁手亦摇首。

“阮姑娘,恕我直言,你功夫未必输与郑乐,也不必任他摆布,恐怕不是他要卖你,是你们想要骗钱。”

“是,他让我找时机逃出来,与他会合,我的确需要盘缠回家。”

追命眯起眼向空中望了望。

“钱已到手,一人独吞总比两个人分划算。”

“他当然没等我,”阮宓秋对此似乎还颇满意:“而且也绝不会再来找我,三爷寻到我,无用。”

铁手至此方明白,为何一路上追命都似有心事,就连发现阮宓秋的那刻,周身的郁气也未散尽。

他还想着那人有些疲惫,所以更加安静,不愿再添烦扰,原来是追命早有感觉,两个人找不齐全。

阮宓秋像是心事全无,又理一理头发,微微笑道:“送我去见官吧。”

她只有笑的时候才由内向外都透着温度。

追命低低头笑叹道:“我们发现已死的人,都非你杀害,凶器不是你的,活的人证一时又无,在湖州的那盘生意还叫你卖个干净,我凭什么抓你。”

阮宓秋如同在听人议论天气那样自然。

“既然不抓,那请二位放我回家。”

追命将面孔抬起来,望向她笑着问道:“你说与郑乐合谋骗人钱财,他是将你卖在了何处?”

阮宓秋薄唇一抿:“万石村,储家。”

“那他又说在哪等你?”

“……龙女河畔,南岸芦苇丛处。”

追命的眼角似眨非眨地颤了一下,铁手即刻笑吟吟接道:“阮姑娘,你看这样如何,我送你回家,三师弟去找郑乐。”

阮宓秋犹豫一会儿应道:“也好,我想先洗个澡,再换身干净衣服。”

这要求简直无理。

“可以。”

***

二人将阮宓秋带去了附近能找到的唯一一间浴室院,还体贴地给她买了身旧衣。

虽然手工布料逗不及她身上那套,但胜在个干净。

阮宓秋抱着衣服进入浴房前,并没有特别感激铁手追命,只是微微欠了欠身。

她前脚进去,后脚追命就也消失了。

铁手抬起胳膊嗅一嗅自己的衣袖,忽然也很想洗澡。

想地正畅快,他又蓦地停住,心念猛止,然后又急速转起来。

——怪不得今日阮宓秋近至九丈远时,他仍未察觉。

那女子竟然没有体味。

铁手本是个味道不重的人,但在浴室院些微潮湿的空气里,他还是能在汗水和灰尘的轻微刺鼻中辨别出自己。

阮宓秋很不同。

她什么味都没有,进去洗澡会不会化在水里?

*

阮宓秋可能也很想变成水,那么她就可以像水汽一样从窗户里溜走,而不必被追命发现。

那有些懒醉的捕快就拦在她面前,眼睛比她头发上砸下来的水珠子都清都亮。

他说出口的话很沉很慢。

“郑乐是不是你杀的?”

阮宓秋吐出一口气:“我从未说过不是。”

她也将眼眯起来,追命就和浴房里的雾气一样模糊了。

“我一时不察,中了他的迷药,遭他污辱,如何能够不杀他?”

她干干净净清清静静地笑了。

“三爷莫要不信,你可知道男人最是脆弱,我虽气力受损,但只稍作逢迎,他便像扑火的蛾子,死时都无余力反抗。”

追命望向阮宓秋身后,女子脸上笑意更甚,扬声说道:“早说让二位抓我见官,现在走么?”

铁手走过来,站到追命身旁,仍然是问着一个问题。

“卢家另外十二个仆人,究竟是否你属意杀害的?”

“我只要了郑乐的性命,二爷说的这些人既非我动手,亦非我卖凶,我也根本不知他们如何死的,我本意是要救长生逃走,别人与我何干?”

她现在不那么狼狈了,冷漠少言的傲气也退去几分。

“你能将琅/箐榭卖掉以抹除劫贩痕迹,当然也能杀人灭口来消灭证据。”

阮宓秋遽然抬头,目光冷冷钉向追命:“三爷,想你见过邢蔚棠,楼里的孩子,我杀了么?”

“阮姑娘,无论如何,你还是要跟着我们,”铁手交手而立,缓缓言道:“一来,如你所言,灭卢家满门的凶手可能还逍遥在外,那人能杀十二个,也许并不在意多你一个,而你既不想死,我们也不想你死;二则,卢长生卖掉的孩子去处难寻,你二人是夫妻,他做的事你也不会全不知晓,我们需要你将那些孩子找出来;三者,不管郑乐是否行凶,你杀了他,我们终得送你受审,但你也放心,其中曲折我等必会说明。”

阮宓秋一笑讥道:“人都死了,你们查来还有什么意思?”

铁手的语调依旧平和坚定。

“因为不能让恶人以死逃罪,也不可让好人死得不明不白,我们不但要抓凶手,更要知道真相。”

追命也正色劝道:“你还是先说罢,郑乐的尸体在哪?卢长生买到手的少年男女,都去了哪里?”

阮宓秋将眼一瞥。

“郑乐,我推进龙女河了。”

“孩子呢?”

“……”

她像突然地变了个人,不但牙齿咬得脸颊发颤,手指都攥进拳头:“男孩,长生交给了我,女孩,他养在了别处。”

追命很想再问一次,卢长生究竟是谁杀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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