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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天晚上之后,缎玉翔就再没有见过司徒凌。翠云第二天早晨来伺候他起床的时候看他穿的睡衣不一样了,厕所里还有丢在木桶里用过的毛巾,一听是司徒凌晚上过来给他弄的,还大惊小怪了一阵子,唯恐他跟司徒凌抱怨了什么。她没在司徒凌身边干过,不过有一次她和司徒锦调情被司徒凌撞见了,当时他虽然一个字都没说,但光是淡淡扫她一眼,亦足以让她犹如芒刺在背。
不过当天下午就听徐妈说大少爷刚才回来匆匆收拾了行李,说是要去青岛那边处理急事,少则十几天、多则一个月回来,这会儿该是已经上火车了。
翠云暗自松了口气。人都不在家里,她当然不用顾忌了。
缎玉翔自然不知道司徒凌已经出差去了。他每天只能呆在房间里,连床都下不了。翠云为了自己可以回房偷懒,不让他下床坐轮椅,因为他眼睛不好,自己操作轮椅也会撞到东西。虽然他是私生子,大太太私下口中的‘小杂种’,但要是真出什么事,指不定二少奶奶会借此将她斩草除根,彻底逐出司徒公关。缎玉翔已经坏了她和司徒锦的好事,绝不能再让他害自己把这份差事也丢了!于是她故意把轮椅推到从床上够不着的墙角,防止缎玉翔自己挪上去。屋子里唯一的窗子翠云也懒得打开,一直被厚重的绛红色金丝绒窗帘遮着。她觉得反正缎玉翔眼瞎,拉不拉开他也看不见,何必费那个劲呢?司徒家的窗帘都是用上好的金丝绒做的,又厚又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这却苦了缎玉翔。窗帘不拉开,透进来的光虽然足以让明眼人看清屋里的摆设,但是缎玉翔的眼睛本来就已看不见多少了,靠这么微薄的光线,连影子都看不见,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瞎子。他心里既着急又委屈,他本来能看见的已经所剩不多,所以极其珍惜现在仅有的光明。只有轮廓也好、模糊不清也好,对于一个即将失明的人来说,都是无比珍贵的。
后来过了几天,他实在无法忍受天天呆坐在床上的日子,横了心,摸索着将双腿一条接一条地搬下床,靠双手支撑坐在床沿,然后手臂一使力,让自己顺着床沿,狠狠地摔到地上。膝盖和脚踝撞到冰冷的木地板时疼痛难忍,缎玉翔咬了咬牙,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稍稍调整了下双腿的姿势,然后就开始摸索着找轮椅。他用左手支撑着上半身,右手在四面探寻,摸完了,用双手托拽身体往前一些,再用右手摸索,如此重复。他不知道轮椅在哪儿,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在往正确的方向摸索,他只知道当自己已经累得手臂发颤的时候,轮椅还没找到。没过一会儿,瘫痪的双腿开始抽动,越演越烈。缎玉翔被不断袭击心脏的锐痛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手臂一软,整个身体瘫倒在地上。他能感觉到平时了无生气的腿拼命地抽搐着,完全不受控制地胡乱撞在床架、地板上,他费力用胳膊撑起上身,伸手按住抽动的双腿企图缓解痉挛。突然右大腿猛地一抽,缎玉翔没保持住平衡,手臂失力,后脑勺重重地撞在身后的核桃实木床脚上。他顿时觉得头昏眼花,钝痛向全身蔓延,使他无暇再做任何努力。终于等到痉挛过去了,连喘气的时间都没有,便感到下身濡湿,在冬天的空气中迅速冷却,冰冰凉凉地贴在瘫痪的跨间。缎玉翔脸色灰白,绝望地躺在寒冷的地上。没有轮椅也看不见,他从未这样清晰地体会到自己是个废人这个事实。
以前和母亲在世时虽然双腿不良于行,但他有轮椅,总能帮她做些家务事。后来跟舅舅、舅妈住,虽然眼睛渐渐看不见了,但他还是可以凭着记忆和剩余的视力帮舅妈分担一下家务、照顾幼小的表弟、表妹。不像现在,离了人什么也做不了。
他昏昏沉沉地在地上,也不知道到底躺了多长时间。直到翠云来给他送午饭的时候才看见他像脱了线的破娃娃一般躺在床边的地上,双腿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态伸着,周边充斥着一股淡淡的尿味儿。
“这、你怎么回事!我不是告诉你老老实实在床上坐着吗?你怎么摔下来了?”翠云放下盛着饭的托盘,走到缎玉翔身边。“还尿了?你不是说你能控制得了的吗?你是故意的吧?啧啧,这下可好,睡衣睡裤都得换!啊呀,要死了!你这小孩怎么这么讨厌!”
缎玉翔苍白着脸听完翠云的数落,抿着唇道:“对不起,我是想找轮椅。”
“你找轮椅干什么?你这样又瘫又瞎的,不好好躺在床上,给人添多少麻烦呀!”
“我只是想把窗帘拉开。”
翠云一声冷笑。“拉窗帘?这倒笑话了!你一个瞎子想要拉开窗帘?你反正看不见,这不是存心给我找麻烦?再说了,你怎么拉?你知道窗子在哪儿吗?”
缎玉翔死咬住唇,神情黯然,语气却透着倔强。“眼睛看不见,我还可以用手摸,总会找到的。而且我不是完全看不见,我——”
“你能看见?”翠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无助地躺在地上,嗤道:“那你说,我的衣服是什么颜色的?”她见过他吃饭的时候筷子、勺子都需要摸索才能找到的样子,非常确定他的眼睛是瞎的。
缎玉翔滞了滞,缓缓道:“我看不见颜色,但只要有光,我能看见影子、还有轮廓——”
“你那叫看见吗?你那跟瞎了有什么不一样!”
缎玉翔脸上血色退尽。他想说,不一样,只要能看见那怕只是些影子,就不是瞎了!可是他最终垂下头,什么都没说。
他的辩解是那样的苍白无力,自己都觉得可笑,何必再说出来自取其辱呢?
“我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碰上你这么个麻烦!”翠云没好气地刺哒了一句,也不等缎玉翔反驳,伸手把他抱到轮椅上,推进浴室,开始放水准备帮他清理。
凭着轮椅轮子发出的声音,缎玉翔判断自己已经进了浴室。翠云把他的睡衣还有内裤都脱了,然后拿过毛巾在浴缸里的水龙头下浸湿,开始擦洗他被尿液弄脏的腿和下身。她不如司徒凌细心,毫无温柔地用拧得半干的毛巾在他大腿内侧抹擦。缎玉翔双腿长年瘫痪,上面的皮肤极其白嫩,经她这么揉搓,顿时大片大片地泛红。缎玉翔疼,却只是咬牙忍着。翠云给他擦完了,又把他抱进浴池里,过程中没注意,让他的脚踝撞到金属水龙头上了,发出钝钝的‘咣’一声。她有些心虚地看向缎玉翔,看他还是一声不吭,心想可能他其实不疼,便没有在意,开始给他洗澡。
缎玉翔像玩偶一样任她摆布,无论怎么疼、怎么难受,都倔强地忍着。浴缸里的水是翠云按自己的喜好调节的。她身体健康,而且刚刚一直在活动,体温偏高,调出来的水在她觉得是热的,对身体孱弱畏寒的缎玉翔来说却充其量只算温水,而且在冬天里,浴缸里的水凉得快,使得他无法抑制地瑟瑟颤抖。翠云不予理会,自顾自地用打了肥皂的毛巾把他从头到脚搓了一遍,放了水,用浴巾擦干,然后抱上轮椅,自己出去拿干净的衣服。
缎玉翔坐在轮椅上,双腿无力地斜在一边,□□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中,狠狠地颤栗着。他住的这间屋子朝北,暖气也不是很足,一到冬天就冷得要命,家里谁都不愿意用,这才给了他。
只是一会儿的功夫,他已经冻得嘴唇发紫,衬在面色苍白的脸上,憔悴得让人心颤。
翠云拿衣服给他穿好了,没有用轮椅把他推回房间,而是直接伸手把他抱到床上。
“呐,你也见着了,轮椅留在浴室里面,而且浴室门也关上了,你就别再惦记着下床溜达了,知道没有?”
缎玉翔低着头,死死咬牙不让泪水掉出来。
“翠云姐,算我求求你,把窗帘拉开好不好?我只是想看看阳光。”
“你烦不烦?老老实实坐那儿!你一个睁眼瞎看什么阳光?有什么好看的!”说完,她看也没再看缎玉翔一眼,甩头走出了房间。
随着关门声以及翠云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房间安静下来。缎玉翔缓缓地陷进被子里,把脸埋进枕头,心里难受,委屈至极。
七点,翠云端着晚饭走进缎玉翔的房间时,一眼看见上午被她放在茶几上的午餐。她这才想起来中午给他洗完澡后忘了给他午饭了,让他就这么饿了一下午。她愣了愣,看向缎玉翔,发现他还在昏睡,苍白的脸上还挂着泪痕。
有一种奇奇怪怪的罪恶感在她心里萌生,产生出一股朦胧的歉意,可这种感觉很快被她压下,埋藏在自私的欲望下面。
这是他应得的!谁让他坏了她和司徒锦的好事?就算她对他过分了一点,但这只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平衡一些罢了。
她这样想着,在沙发上坐下来,有点像做贼似的把本该是缎玉翔的午饭吃掉了。
粉蒸排骨、清炒小油菜、还有一小碗罗宋汤,虽然凉了,但还是比佣人的伙食强很多。
缎玉翔醒来时,感到后脑勺随着心跳的节奏隐隐作痛。他伸手摸了摸,发现后面肿起来一个大包,轻轻一碰就疼得要命。他困惑地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只好用手在四周探了探。手指触到华贵的真丝被单和滑软的鸭绒被,是他已经睡了一个多星期的床,司徒家的床。记忆慢慢冲破脑子里的混沌,他想起自己先前为了找轮椅而摔下床,然后在双腿痉挛的时候撞到床脚,所以才会有那么一个包。
可是,为什么连嗓子也像着了火一样干涩?缎玉翔艰难地咽着唾液,勉强用手撑着身体想找水喝,但又想起翠云怕他晚上控制不住尿床,从来不给他在床头柜上留水,总是把水瓶还有杯子放在不知道在哪里的柜子上,没有轮椅他根本不可能找到。
缎玉翔徒劳地躺回被窝里。罢了,反正他的手臂现在想绑了铅一般酸软无力,还是等早上翠云给他送早饭的时候再喝吧……
这几天,翠云呆在缎玉翔屋子的时间突然多了起来,甚至可以说是寸步不离。
这当然不是她情愿的。只不过缎玉翔这两天一直发烧,昏迷不醒。
翠云其实也不知道缎玉翔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三天前,也就是缎玉翔摔下床的第二天,她早上来送早饭,发现他还在睡觉。缎玉翔一般早上六点半就会自动醒来,像这样过了七点半还在睡,有些反常,不过翠云也不耐烦,叫了几声没叫醒,便当他是嗜睡,把装着早餐的托盘放下就出去了。等到中午,她再来送午饭的时候,看见他依然陷在松软的被窝里,姿势和早晨几乎一模一样,再走进点儿仔细打量,才发现他脸色潮红异常,呼吸急促,显然是病了。翠云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掌下温度热得几乎烫手。她这下彻底慌了。
缎玉翔虽不受待见,但起码也是司徒家的三少爷,生病请大夫那是要惊动管家和徐妈的。到时候要是传到二少奶奶耳朵里,让她知道缎玉翔被自己伺候了没几天就病得发高烧,肯定会借题发挥,趁司徒锦不在把她赶出司徒家。上海虽然富人不少,但要找份像司徒家活这么轻松、工钱又不少的差事实在不容易。她为了引起司徒锦注意,把积蓄都花在打扮上了,手头上几乎没什么钱。要是这份工作丢了,她就又得回到在小馆子里打杂刷盘子的日子。
那样的生活,她绝对不能容忍!
所以缎玉翔的病只能瞒着。也许,过几天,他自己就好了;小孩子嘛,不都是病得快好得也快么?
可是,缎玉翔却并没有像她希望的那样好起来。每日除了几个唇齿不清的哼哼以外,他大多时间都在昏睡。出于内疚、心虚、还有占据最大成分的恐惧,翠云忽然变得勤快了。她不停地给缎玉翔换冷敷、灌水,甚至还按他的要求,把房间里唯一的落地窗帘拉开了。
为了不让人发现他生病的事,翠云每天装着若无其事,按部就班地从厨房领饭,端到缎玉翔的屋子里,然后自己吃掉。司徒家上上上下下仿佛也遗忘了还有缎玉翔这么个人的存在,一如既往地为各自生活中的不同目标奔波着,以至于他近一个星期高烧不退竟然除了翠云外无人发现。
这抹宛如沐浴在午后阳光中的灰尘般的宁静,终于在司徒凌回家后暴怒的一声‘这是怎么回事!”后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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