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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霄殿，抱虚子诸人所筹教化人界之事，遭元明天君、德合真神为首者反对，舌战三日未止。
第四日，抱虚子独以一人一口一舌，力排众议，理深辞恳意切。凌霄殿上，容光慑世，其姿独绝。
第五日，疑议者犹未休止。神界大将军冷睨而笑，苟且求安者，莫甚于此，岂有人界沦丧而神界独无虞之理？
余者皆嚅嚅而噤。自此，反言始歇。
——《琅嬛记·述言·卷八十一》
教化之辩终于告一段落时，凌霄殿外正是彤云如烧，焰色灼灼染乾坤。
元明天君尹麓袖手出殿，面沉如水，瞳孔在云霞映射中明明暗暗。
尹麓在神界算得元老，素以言威信重称道于众神，此番却被小辈别了苗头，原先或是观望或是帮了几句腔的一干神仙，此时便一边忖度尹麓神色一边劝解。
“天君不必动怒，抱虚子也是初生牛犊之势，待到在人界碰了钉子自然知晓天君用意。”
“原来，你们便已知晓本君用意？”
劝解之人一时语塞。
尹麓语气淡淡，面色却仍沉，端然肃然地凝视着侧殿处。
众神顺着尹麓视线望去。目光尽处，云枋高柱之下，数人合围正商议着什么，当中一人峨冠雪衣，浅笑温文，举手投足之间，丰神如玉，虚怀若谷。又有一人飞袍银甲，站在一旁侧首听了听，而后懒洋洋地一笑，迈步出殿，身形一折一转便飞上了对面殿顶，回身坐下，扶着膝支着下巴看向侧殿里，态若疏狂。
于是有人在此间又生叹息：“飞蓬将军……唉。”仿佛除了这声沉重叹息，对于飞蓬，再无其他更好的言语可加以形容。
有人叹亦有人应和：“原先飞蓬将军从不在意这些事情，此次自人界回来，却不知为何，对人间之事关切得很哪。”
不想尹麓却在这时缓缓点头：“抱虚子，胸怀苍生，心智坚定，其材可造。”旁人说了些什么，他竟全未听入耳。
众神见尹麓面现称许与若有所思，顿生愕然，不免面面相觑。
谁知凌霄殿上众人洋洋洒洒斗辩五日，竟只是元明天君一场考量。
直至戌正才将一切事情商议妥当。天下一分为九，一人掌一方清化。九人之外，另有一人各处视巡。
专责视巡的河伯渊鲤笑言，他若是忙起来可以忙死人，但若闲下来也是闲死人。
众神陆续散去，渊鲤方迈出殿门却又退回来，转头对身后的徐长卿道：“飞蓬大将军竟还在等。”
徐长卿淡淡一笑：“是么？”
“飞蓬能耐下性子等人，该算神界一奇了。”渊鲤的眼睛墨中夹了些绿，微眯起眼笑时仿佛幽潭沉光，意味深长，“不过他等的这个人，也算是神界一奇。”
白衣人先是微愣，而后便有些失笑：“河伯何必谬赞。我怎么担当得起。”
“这不是谬赞，是实话。”渊鲤抚掌，轻声而念，“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其无以易之。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言毕，清清淡淡地一掠眼，“我敢说这神界里，没有一人比你的心思更干净。”
徐长卿闻言只是好脾气地笑。
一出侧殿殿门，便见对面屋顶上原本还在逗弄鸱吻兽的男子瞬时飞身而下，银光微芒如剑意。
沉默地走了一路，飞蓬一直没说话，徐长卿也未开口——纵使他向来对自己的精神体力不加担心，五天殚精竭虑下来，也还是有些疲惫。
终于，即使知道可能会听到那人礼貌而疏离的语气，飞蓬还是忍不住好奇，道：“你分得的是蜀地，还是苗疆？”方才他在一旁旁听众人言语，似乎有人这么说来着。
“将军说错了，都不是。在下司管楚地。”果然，依旧是客气得甚至带些冷然。
飞蓬忍不住闻言叹气：“原本我以为你对谁都这般冷淡，这几天见你在殿上舌灿莲花，才知道你也是会温言煦语的。也真奇怪，你若是将对我的三分冷用在与他人的辩论上，他们可还会有那么多废话？”
神界的斜阳已沉，暮色已逝，却仍暄亮如昼。在这样的光下，徐长卿白皙的肤色甚至有些微透明，目光中曾经沧海除却巫山的温柔神色，带着痛意一挣，便如此化入透明。
疏离是因为应当有距离。
距离是为了不再记起。
“今日殿上，将军肯为在下说话，感激不尽。只是将军事务繁忙，每日随扈，实在过意不去……”
言下之意，便是撵人。
飞蓬懒洋洋地将眉一挑：“不，我整日里闲得慌，正好找些事情做。”微翘了唇角凑近，呼吸若闻，“你可是嫌我添了麻烦？”
“……不是。”
飞蓬笑得略有些耍赖，拊掌作结：“那么，便是以后下凡，我也陪着你又何妨？”
“不行。”徐长卿想也不想便断然拒绝。
“为什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你如果想要说服我，单只这么个理由可不够。”
“掌一方教化，非关儿戏。”
“你便知道我是在儿戏？”
“那么敢问将军意图为何？”
飞蓬微沉默了一瞬：“……也许，这样我能够想起些什么。”带着些微笑意看着徐长卿的眼，“关于我在人界的事情。关于——你。”
愕然。恼怒。躲闪。迟疑。无奈。前尘往事的纠缠。
那双乌墨的眼告诉他这些，却还有些颜色，瞧不分明。
终于那人拂袖而去，掷下一句话：“有些过往，记不起又何必执着。”
飞蓬在他身后微微提声道：“记得今天至少要睡五个时辰，我可是会来巡夜的。”半是玩笑半是关切。
笑看白衣人袍袖拂然地走进玄虚宫，终于那笑变得有些微苦。
提身纵气，飞蓬踏云而起，掠过茫茫宫殿群飞翘的顶檐，掠过玉石的额枋，身影被微凉的光拉长，投在地面，黯然的一痕。
便生生地生出一种寂寥。
仿佛，千年一梦。
古今如梦，何曾梦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