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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祭台旁遍地散落的玉佩碎片，谢轻只觉一阵痛快。
黑气萦绕，术法再无禁忌。
若说他对此生还余下什么回忆，一言以蔽之，即日复一日的孤独。
自选择修习禁术的那一刻起，谢轻便知将永堕黑暗，无限接近死亡。这频频侵蚀骨血的诅咒，竟成了他唯一的陪伴。
手握玉佩时，他心底也曾出现一丝罕见的曙光，拇指轻轻地摩挲着，思绪千回百转。
阿弟打破了时空禁锢，回溯过去从而改变了自己的一生。
可他们置他于何地。
谢戎本就是天之骄子，族内寄予了他极高的期望，便是连谢轻自身也对那纯正的血统臣服不已，甘愿辅佐。
阿弟却为了一介女子与他对抗。
即便依赖他们的施舍苟且偷生，他这一生又有何意义——母亲怀恨在心疯癫早逝，族长加诸于他的酷刑，已是既成事实。
永远无法改写。
谢轻无视谢戎的搀扶，半跪在地，墨色长发倾泻如瀑，其间平添了几许雪白。
他形同枯槁，原本墨黑的双眸顿时变得殷红，衬在苍白的脸上，越发令人心惊，却隐约透出少年时的风姿，现出一种难言的美。
“颜可贞，你以为能逃过一劫么？”
宁纯在他接下玉佩时已有了糟糕的预感，如他这般顽固的人，的确不会轻易接受他人的善意。
她叹了口气，皱着眉头：“你有仔细看过自己的模样么？”
此话瞬间刺痛了谢轻的心，他凄厉地笑了几声。
“大哥，”站在他身后谢戎一片怅然，始终想要做最后的努力，“不论何事，我愿一力承担。”
父辈造的孽，前世的恩怨种种，谢戎只盼他能一概遗忘。
“忘却一切，平淡地活下去不好么？”
“承担？”谢轻咬牙切齿，“你拿什么来承担，凭什么承担！”
黑气挟带着痛苦、绝望扰乱了谢轻的理智。
“你说的太轻巧了。”
“谢戎，你的人生可以重来，我呢？”
“谁来拯救我？”
他的责问如此坚定，不容置疑，声音却在颤抖，每一个音节都狠狠地抨击着谢戎的天真。
此时，有人厉喝打断谢轻。
“这里有两个祭品！”
根据死去老道留下的记号，一批身着相同绣纹道袍的年轻道士追来，迅速包围了两只狐妖，依序站定。
“先干掉一个。”
宁纯知他们并未察觉自己。
“天罡御妖阵！”
不好。
这群小道士法力不可与老道相提并论，捉妖一事却易如反掌，仅凭一个阵法便令谢轻困于原地。
谢戎反应及时退出阵法范围，却来不及解救谢轻。
“妖狐妖狐，为我所用！”
立于阵眼中的束冠小道轻声一喝，谢轻的意识便被牵引，周身黑气更盛，阴暗污浊的气息直逼谢戎，藤条自地下蔓延而上，挥舞着。
谢轻被困的这段时日里，道士们果然对他的魂魄下了印记，从而驱使他作乱。
“哈哈——”
谢轻不屑，瘦削的手生生剜进自己的胸膛，一字一顿：“低贱的道士，也妄想控制我？”
“我谢轻不至于沦落至此！”
他低笑着以血肉作祭激发身上诅咒之力，吞噬了阵法的意识，身形暴涨。
谢轻恢复了本来的半妖模样，再也看不出一丝人形。
“魂祭，来。”
谢轻双手合拢，哑声倒念咒词。
与此同时，宁纯的魂体不受控制，摇摇晃晃地飘向他的身前。
“宁纯！”
谢戎猜到了大哥接下来将要做的事情，慌乱不已，却因阵法的隔绝而止步不前。
半人半妖的谢轻掐住了宁纯的脖子，在她魂体耳畔沉声威胁：“你看，人类魂魄是我们最好的饲料。”
他此时已彻底失控。
掌中的美食散发着独特的诱人香气，魂魄因佛力滋养而十分醇厚。
只需一口吞下，这些道士根本不足挂齿。
谢轻对宁纯恨之入骨，意识充斥着欲念与急切，也顾不得谢戎如何，径直咬上了她洁白的脖子。
宁纯对此毫不意外，只是后悔自己心慈手软。
谢轻狂暴地吸食着她的力量，舔了舔嘴唇，吊着她的手腕恶意道：“颜可贞，我要让你屈辱地死去。”
他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奇异的弧度。
宁纯的魂魄对谢轻而言太过弱小，他在吸食的时候全然不加收敛，狠厉地刻意侵占，大肆窥探她思维与魂体的每一个角落。
她根本无从应对。
谢轻轻声低喘，收回力道□□着她的鼻尖：“如何，我已知晓你的秘密了。”
宁纯脸色煞白，只觉不堪，再难强装镇定，抿唇不语。
“凡人女子究竟有何不同，我总算也了解一二了。”
他讥诮地低语，却突然放过了宁纯，停止动作。
谢轻一手钳制着她，另一手将拦住谢戎的藤条尽数收回，以黑气控制，快准狠地劈向阵眼附近的几名道士。
只见那些道士血肉横飞，死无全尸。
他优雅地吸取着道士的魂魄，恢复原状，皱着眉头，一双失控的血眸露出嫌恶的表情：“……太过肮脏。”
谢轻轻佻地揽住宁纯已经透明的腰肢，细细打量她，俯身道：“好东西需慢慢品尝。”
他五指并拢，再度覆身上去，意图获取更多。
“你这怪物！”
“救命啊……”
所剩无几的小道胆战心惊，面露惧色，壮着胆子留在阵法上发动最后一击。
眼见谢轻怨气冲天，无所顾忌地应付着道士，逐步靠近宁纯，想要置她于死地，阵法外的谢戎双拳紧握，下定决心。
前世的阿贞已无辜惨死于自己手下，他此生决不会放任谢轻再伤害她一分一毫。
宁纯听着身后的道士被谢轻随手杀死，阵法已破，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她摇了摇头：“……你分明还有机会。”
还有机会重头来过。
若人一辈子拘泥于惨痛的过去而不前进，岂不更加可悲。
谢轻听懂了，却毫不动容。
他只是辗转于她的魂体，漫不经心地补充力量。
谢轻深知禁术的反噬已无法逆转，到最后也不过与前世殊途同归。
红光闪过。
——几缕火焰，穿透了他淌着血献祭的胸膛。
紧接着阵阵火光，刺向了他的眼睛。
谢轻没有提防。
因为知道身后是阿弟，他从未想过提防。
只这一刹那，谢轻已明白，谢戎容不下他了。
他本想怒吼，问阿弟一句为什么，却想起谢戎之前所说的前世，便又安静下来。
前世阿弟或许也这般痛过，怀里的女人曾是他的最爱，也死在他手下。
为最亲之人背叛，杀死挚爱，那是什么滋味？
他到底也赢过。
既如此——
“哈哈哈……”
千年真火，来自于兄弟的狐火——在这火中谢轻大笑出声。
声声贯彻整个祭场。
谢轻捂着伤口，看向手里的宁纯，她的魂魄已经淡到几近消失。
只差一点，这女人便可魂飞魄散。
他吻着宁纯的耳廓，似是要取她性命，末了却不过对她低吟一声，放开了手。
“……替我照看他。”
谢戎只当大哥死不悔改，以为他无力反抗，闭上眼睛迫出最后一击。
“……大哥”，他眸中水光乍现，唤来狐火，“我送你一程。”
谢轻半边身子已烧得只剩骨架，哑然失笑。
脑海里浮现出儿时窥见的母亲的笑靥——那是在云山之上，岭上开遍杜鹃时，她唯一绽放的一次微笑。
没有父亲，没有他这个叫她羞耻的儿子，色若春花的凡人女子嘴角微弯。
很美。
她大约不知那如人间胭脂的映山红，是父亲栽种的罢。
谢轻尚未闭上的双眸，还可看见阿弟惊慌失措地拥住颜氏的魂魄，浑然不知双眸一行清泪如急雨落下。
阿弟，再见。
不，还是不要再——
戛然而止。
宁纯迷蒙间，感到谢戎的泪水滴在她的脸颊上。
她摸摸他的脑袋，混混沌沌地问：“怎么又哭了呢？”
“大哥死了。”
谢戎避开她，轻声喟叹：“……很快便是我了。”
他嘲讽地看向自己害死过阿贞的双手，现如今大哥再一次逝去，还是死在他手下。
谢戎落荒而逃。
宁纯没有去追，也力不从心。她沉默地看着祭台旁燃烧殆尽的尸骨，恍若隔世。
他即便是死，也未曾低下自己的头颅，伏低自己的身躯。
两世轮转，谢轻的结局并未有所不同。
“……大哥？”
清亮的呼唤中带着一丝颤抖。
宁纯看向来人，默然相对。
安置好其他狐族后，小狐狸本想循着宁纯的魂魄气息找到她，不想却辨出了那副骨架的身份。
这是他熟稔于心的气味。
他那时常陪伴自己的大哥，自小教导他的大哥。
竟成枯骨。
明明他还能回忆起大哥掌心抚摸他时的温度，而这尸骨却已凉透。
“是谁！！”
小狐狸未能看见宁纯。
不比三千年后的谢戎，小狐狸还未经历绝望的生离死别，没有孤苦无望的千年等候。
突逢别离，痛不欲生。
宁纯忽然想起，谢轻放开她时叮嘱她照看的人，不是那个杀了他满含怨恨的谢戎，而该是小狐狸。
纵然谢轻并非善类，她仍是酿成这出悲剧的罪魁祸首之一，他本有机会杀了她，却因小狐狸放她一马。
可她终究辜负。
小狐狸泣不成声，双眸充血，形状可怖。
他抱紧大哥的尸骨，几声脆生生的铃音响起。
原是宁纯被谢轻所困时遗落下来的红铃铛。
小巧圆润，微微泛着光。
小狐狸脸色一变，不敢相信地伸出手，颤抖着拾起了地上断了线的铃铛。
他曾一直一厢情愿地以为这是阿贞赠予他的定情信物。
多么可笑。
他数度手下留情，满腔爱意，又是多么可笑。
“有朝一日，我必要你感同身受——”
两行血泪倏然流下。
这一幕太过不堪，宁纯已不忍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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