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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晃晃挂在天际。
夜,朦胧胧烧至间半。
还有人未睡,在这灯火通明的江南周府中,人人挑灯强醒,不敢合眼。在周府正厅中,灯火似乎更亮几分,几人围桌而坐,目光炯炯,眉头紧锁,警惕万分,房间内气氛逐渐的凝重,令人几欲窒息。若你有些阅历便能认出,他们每一个都是江湖中鼎鼎有名的人物。
而圆桌中放置着尊一人之高的佛龛木菩萨,眉目慈祥,雕工如神。
最年轻的那一位身着湛蓝衣衫,发黑如夜,眉目清秀,第一个撑不住了,他叹息道:“封前辈,我想他今晚不会来了。”他望向的是坐于对面的一个中年人,那中年人坐得最远,半张脸陷于黑暗中,但呈现出的那一半从额角到眼睛,呈现出一道如沟壑般怖人的伤疤,他的脸色很冷淡,目光却很沉着,过了半晌才慢慢道:“他会来。”
“难道姚公子已坐不住了?”另一位执扇的青年人展露出些笑意,他从一入夜便很从容,丝毫没有倦意,“耐心些,木菩萨还在这里,他定然会来——‘窃月偷星’萧小川想偷的东西,从不会失约。你若想将那‘去杀胜残’的名号亮响一些,还需学一学封大侠的沉稳老练。”
“噢?”那少年人忽来了些精神,言语间针锋相对,“裴贤人好气态,想来对今晚结局已心知肚明?”
执扇人笑道:“我很自信,窃月偷星今晚无法从这里偷走十诫木菩萨。”姚飞光疑道:“但是他从未失手过。他在武林盟主的眼皮子底下偷走过佩剑,他偷过世家首门金家的绘彩屏风,甚至有人传闻他偷过龙袍……传闻说无论看守多么警惕、防范何其严密,他总能出其不意拿走想拿走的东西。”
周世清周老爷听了颇为不快,直言道:“姚贤侄,难道周某请你来是想要听你讲书那小贼的故事?”
姚飞光哂笑道:“周世伯,恕小辈直言,我是‘去杀胜残’,又并非‘去盗胜偷’,我央求您来不过是想瞧瞧那盗侠传闻中的风采,凑一凑热闹——却不想碰见了‘不动刀’封鞘封前辈与‘帐中策’裴千智裴贤人,无论盗侠是否得见,我已算不虚此行了。”
裴千智听罢哈哈大笑,周世清则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发作,不动刀忽然眉头一凛,桌上烛火摇三摇,一瞬明暗斑斓,他低声道:“噤声。”
房内一瞬死寂,只片门外刻忽然风声大作,窗纸脆响,这一阵妖风来得奇怪,四人都感背上一凉,手中却是发汗。千钧一发,房顶之上忽然传来一阵大笑,姚飞光打了个机灵,正想拔腿去看,腕子被裴千智一把按住,他轻轻摇首。
他当即明白:此乃调虎离山之计。
封鞘亦不动,明暗之中伤疤浮浮沉沉,好似凶鬼恶煞,任凭那笑声狂妄。但姚飞光察觉到他将手慢慢搭上了腰间刀柄,不动刀,刀不动,刀一动,人不动。刀动了人又怎会不动?他过去曾有过这个疑问,而当他曾有幸在天下论武看到封鞘出手时才明白——这个“人”,指的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对手:死人是不会动的。他不知封鞘为何会在这里,难道他与盗侠萧小川有着仇怨?
他又将目光投向裴千智,他眉目间仍然是气定神闲,甚至轻轻摇起了扇子,一派气度迥出伦辈。“帐中策”这称号是裴千智在几年前“饮冰门会”所得,当日百家集会,相讨排兵布阵之诀要,裴千智众望一身,却并未到场,而是由他的侍童持竹简赶赴会场,来回七次,出七策奇兵,大败众人。“运筹于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青衫白扇帐中行,神策频出第一人。”他在此的原因,姚飞光自然想得到——玩弄计谋的人,大多想跟那狡猾的大盗斗一斗。
笑声慢慢停止,只听得一人嗓音懒懒响起,高声吟道:“偷日月,盗金樽,窃风尘。今遣山川万里,不舍昼夜如斯,为我饮一泓。清风不识我,邀君伴月行。”
话音刚落,桌上木菩萨忽然爆响一声,陡然燃起熊熊火焰,几人均是吓了一跳,抽身闪开,只见火势逐渐转小,木雕已尽毁去。封鞘反应极快,立刻掠身而出,踏瓦而上追去了,而姚飞光心觉好笑,侃道:“哈。我还当‘窃月偷星’多大的本事,原来烧掉也算偷么!这掷火燃物的小把戏我也会,盗侠云云,不过虚名尔。”
他笑盈盈望向裴千智,忽然一怔——只见裴千智面色发白,嘴唇微颤,竟全然失去了先前那份从容镇定,接着执扇的手也微微发抖,过了半晌才慢慢坐下,终于喟然一笑:“萧小川……萧小川……”
姚飞光奇道:“裴贤人,虽然木雕并未保住,但也没落在他手中啊。”
裴千智叹道:“你可知他偷过的东西都是什么下场?”
“据我所知,那些珍贵物件在他玩够了的便物归原主,也有些被他转手卖掉,还有的莫名其妙到了别的地方……”
“这其中可有一件被他毁去过?”
姚飞光一怔:“似乎没有。”
“那便是了,”裴千智话语似有千斤重,“他毁去这木雕,只有一个原因——他知道这是假的。”
“假的?!”
“不错,在收到萧小川消息的当天,我便将真正的木雕藏去别处,着重金寻人打磨了一尊形容相似的赝品,大肆作势保护起来,并在今晚请君入瓮。”他慢慢道,“所以我才能十分镇定,因为我知道即使萧小川偷法出神入化,不过就是将桌上的赝品拿走罢了,谁知他竟看破了我的计策,烧毁这木雕不过是来嘲弄我罢了。”
周老爷急急道:“你既还未收到真品被盗的消息,那赶快去取回,他被封大侠所拦,定来不及取走真品!”
“迟了,”裴千智冷道,“真品定然也已经不在了。”
“那是为何?”
“你以为,刚刚不动刀去追的那位,当真是萧小川么?”他慢慢道。
萧小川,姚飞光心道,萧小川,窃月偷星,除迹消名,你究竟是人是鬼?
远远山路上,一面“山中记”的酒旗高展。酒家才刚刚开张,惺忪的睡眼还未揉三揉,远远便望见城内出来辆马车。
车夫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人,酒糟鼻双下巴,扬起鞭子骂骂咧咧怨天尤地,正是那种常见的市井无赖模样,干起活来指天骂地,打起架来哭爹喊娘,仔细一看,那马车套的竟还不是马,而是一头驴!店家只看一眼,头已大了——好好的活计不干,大白天就要来喝酒么?
不过上门的生意不能不做,他自然满脸赔笑迎过去了。
无赖慢慢将车赶近,竟还与那驴说起话来:“倔驴倔驴,打你赶你都不走,真是个娘希匹!难道你与我徐老三一样,非要喝几盅才肯干活么!小二,小二——快给我上酒来,难道你没看见我的驴已经要渴死了么!”
这人还未喝酒,就已经耍起酒疯来。店家心中腹诽,答应着就去沽酒,正打算掺些水,忽觉背后一凉,舀子落在缸中。
那个人就是这时迈入店门的。
漆黑的斗笠,漆黑的衣衫,漆黑的靴子。
风掀起他漆黑的披风,露出腰间漆黑的刀鞘。
他的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声音,但每一步都走得极稳重,绝不会浪费一寸距离,这样的人都很会节省体力,因为他们的体力绝不是用来走路的。他个头很高,坐下时也极有压迫感,一股沉重的肃杀之意笼罩着全身,仿佛一个索命的鬼魂,在这样一个清晨降临在城外的酒家。
他的面容看不清晰,一只手扶在刀柄,苍白得看得到底下青色的血脉,指骨分明,如果要用来杀人,这样的手已是再好不过了,这只手仿佛无时无刻都在紧绷着,致使店家也感到一阵凉意在脊背上蔓延,不敢放松。
他开口时,只说了一个字:“水。”
那声音很沙哑,有意放低了不让旁人辨认。可是为什么有人要在酒家喝水?难道他不是为了酒而来,又或是他从不喝酒?这样籍籍无名的一家小店能有什么让这样一个人而来?
店家当然不敢多话——要知道多话的人都不多命,他将一壶凉茶放上桌面时,瓷盖都在颤抖。
而无赖仍然不知死活的嘟嘟囔囔,他将驴子牵进了店铺,斟了杯酒放在驴嘴底下,唉声叹气道:“驴兄驴兄,你喝了这杯就跟我去干活吧。这世道真是很奇怪,驴想喝酒,人却要喝水,我不该养一头爱喝酒的驴,却应该养一个只喝水的人。”
“可是若没有爱喝酒的驴,谁去帮你做事呢?”
这声音是从酒家房顶上传来的,爽朗而清逸,充满调侃与打趣。无赖却没有感到惊异,仿佛这声音早在他意料之内,他若有所思的附和道:“是呀,驴兄,我应该感谢你,为何你不再喝一杯呢?”
黑衣人的背脊一瞬间紧绷,杀气如同炸开的酒在方寸之地间蔓延。
“因为我不喜欢在杀手旁边喝酒,”那声音慢慢道,“那滋味就像在喝发酸的马尿。”
“但是你总应该尊敬这一位杀手,”无赖叹了口气,抚摩着驴子的脑袋回答,“因为他是天下第一的杀手——‘夺魂索命’死不休!”
黑衣人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他早已看出这无赖不同寻常,他坐在凳子上时门户大开,浑身却无一处可以下手,这绝不会是一个巧合。因此他更加认定,这就是他的猎物,他所追捕的猎物绝无漏网可能,但眼下事态好像麻烦了起来,他不喜欢麻烦,所以才喜欢杀人。
“只要不喝酒,无论是天下第几,我都不喜欢。”
话音一落,一道青色的人影从屋顶上翩翩而落,青衫白靴,衣袂飞扬,腰间配着一柄长剑,一个酒壶,意气舒高,眉目俊朗,面目含笑,身法灵动利落,不似常人。
“我想论嗜酒,驴兄你当是天下第一。”
无赖哈哈大笑起来,伸手往脸上一摸,顺着下颌撕开□□——露出一张极年轻的脸,那张脸上有一种令人过目不忘的气质,温和中显得果断,和顺中透着坚毅,尤其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很亮的眼睛,清澈秀逸,包含着对万事万物的好奇和珍视。这双眼睛可以是劈开谜团的刀刃,也会是抚平伤痛的春风,透露着一种刚与柔、机敏与沉着、放浪与内敛的矛盾感。
黑衣人终于开口了,他只说了三个字。
“萧小川。”
他的手已攥上刀柄。
青衣人的手也攥上剑柄。
但眼睛很亮的少年仍在微笑,好像这世上没有什么事能让他紧张,实际上正是这种从容与自信救过他很多次,因为一个颤抖的人和一个淡然的人站在你的面前,带给你的压迫毕竟是截然不同的。
他一字一顿解释道:“有人向我买你的命。”
“我已看出来了,”萧小川答道,“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你能找到我?”
窃月偷星天上行,百生千相一人身。他的易容术若非天下第一,也当是个中翘楚,若有人能识破他的踪迹,也定然不是因为勘破了他的易容,而是有另一番手段,这对于一个小偷来说绝不是个好消息。
“夺命追魂”沉默半晌,终于开口:“马车。”
“马车?”
“听得出来,马车里的东西不算很重,昨晚你在金府出没,但据说你没有偷走木菩萨,而是烧了它。”他顿了顿,续道,“那不是真的,你只是易容躲在别的地方,用另一种方式偷走了它——就在你身后的马车上。”
盗侠听罢眯起眼睛,手肘往后搭上桌沿,展露出一副懒散而敬佩的神情,而青衣人则压低了眉目,拇指摩挲在剑格,露出一截澄若秋水的凌厉光芒,细小的风过,奏出一阵嗡鸣。
“我想你大概不会透露出买者的名字。”
“死人不需要知道。”
“谁说的?”
“死不休。”
话音还萦绕在空中,刀光已现,凛如风飒,人快,刀更快,刀快,剑更快,一霎时,刀剑相接,铮铮而响!一青一黑两道身影猛然缠斗,剑气四溅,气势惊人。刀法诡谲飘忽,不似常见的刚猛路子,邪诡难测;剑法清逸灵动,擅走偏锋,巧妙化去招招杀机,二人交手片刻,便已看出对方均是上乘武者,绝非善类。
日无光,月无光,一行夺命天地荒。刀莫锈,人莫留,千里索魂死不休。
刀是杀生的刀,决绝而毫无后路,逼得青衫人心中略惊,剑法愈发轻快,招招相抵,口中道:“你先走一步。”说罢后撤一步,退至店外,剑尖划去,死死缠住刀刃,死不休冷笑一声,脚底一踏,掠出店门,届时风来,掀开蒙面斗笠,黑布飘扬在风中,宛如招魂的引幡,萧索诡怖。
萧小川知他本事,不多话语,只点一点头,跃上柳树梢头往远处轻飘飘而去。
死不休抽身欲追,青衫人风一般拦至面前,剑花一挽,神情潇洒非常,笑盈盈道:“酒还未喝,便想走么?”
斗笠下,是一张出奇苍白的年轻面孔,挺直的鼻梁显得铁石心肠,紧绷的下巴透露着仿佛天生的冷峻无情,那一双眼睛毫无生气,但也未多杀意,因为对方不是他的目标——如果并非他的目标,他甚至不愿浪费一丁点杀意。
他也不愿多浪费一个字:“滚开。”
青衫人脸上已显出一种好奇与跃跃欲试的神情,他是一个很爱挑战和比试的人,这习惯让他吃了很多亏,但仍然不知悔改,他执剑而对,亮出招架,薄薄的唇呈现出奇怪的弧度:“你让我很好奇。成名的杀手通常不会使刀——刀不够轻快,不够隐蔽,不能悄无声息的一招制敌,刀是一种沉重刚毅的武器,但你的刀法却又出离正统……为什么?或许你的刀可以告诉我答案。”
死不休听罢神情一顿,他的手还紧紧攥着刀柄,下一刻就能划破对方的脖颈,沉默良久,他问道:“你是谁?”
“现在你也对我很好奇?”
“不,”他冷笑道,“如果我要杀一个人,我应该知道他的名字,好去找人结账。”
他也慢慢笑了。
“‘醉中剑’——青衣酒一盏。”他一字字道,“——拔你的刀。”
赭竹崖山路上,万重竹林的风依旧飒爽。
他要去一个地方,一个他遇到麻烦时就会去的地方。
这个地方有好茶好水,却不是茶楼;有书画古董,却不是藏宝阁。这个地方有全江湖最神秘的情报,在许多人眼中,这里是性命的庇护之地,是飞黄腾达的发迹源头,也是恨之入骨的眼中之钉。
断崖尽头,这座不大不小的楼阁就那么端端立着,门旁栽种着寻常蔬果,篱笆爬满藤蔓和细小花朵,唯一引人注目的是门前檐边挂着一盏油灯,在大白天依然燃着烛火。
这是一盏无论白天黑夜,永不熄灭的烛灯。
廊中立着一个执刀的少年,一身劲装,神情肃穆,他在那里一动不动站着,好像可以永远站下去,站到世间毁灭为止。他身后的镂花竹门上,有一块小小的牌匾,写着三个若隐若现的行书:井中亭。
他来时,照世人正在作画。
就是这时,诜泉恭恭敬敬对他讲:“先生,萧少侠来了。”
诜泉的脸色并不好看。但是照世人笑了——他一向很喜欢年轻人,尤其是萧小川这样的年轻人:赤诚而内敛、外通而守中,过着漂泊戏谑的人生却谨守原则与道义,光与影在他身上形成了奇妙的平衡。他总是格外照顾这个年轻人,因为他的前路尚不坚定,极易被拉拽到任一个对立面,从而失去那宝贵的平衡。
照世人并不是他的名字,而是一个代号,而他本人的名字就像他的身份一样神秘,或许一个经营秘密的人自己总擅长隐藏秘密,就像他双腿残废,因此只能囿于一亭之中、年纪不过四十,却已一头华发的缘由,总是不得而知的。
“萧小侠,”他提起笔搁到一旁,审视着画纸,语气温和,“怎么了,难道你没有拿到文殊木菩萨?”
“拿到了,也没拿到。”
这只老狐狸。萧小川心想,他一定晓得我被追杀的消息,却不告诉我,如今还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等我上门来求助,可恨呀。
“噢?”
“我把东西扔在路上了,”他郁郁道,“有人想杀我。”
“照某曾言,青衣少侠行事过于高调,请他做你的替身并非明智之选,”照世人微微摇首,“是谁想杀你?”
萧小川反问:“天底下难道还有你不知道的事么?”
老狐狸眯起眼睛,慢吞吞道:“小侠这话,却让照某不解了,世事纷杂,恩怨缭乱,哪里有洞察一切之人呢?——莫非是生死榜上颇具名气的‘夺命追魂’?”
萧小川道:“哈。”
“合理的推测而已。小侠今日来得很早,想必是路上遇到了什么麻烦,而据照某知,你今早刚从金府出来,应已与青衣少侠碰面才是,你二人都解决不了的麻烦,本就很少,既然你说到被人追杀,那么一定是生死榜上有名的人物才逼得住你二人。此人想必不使剑,否则便不会是‘醉中剑’的对手;此人一定不使暗器,否则不会现身与他厮斗。至于其他花样兵器,皆不在生死榜前五内,因此此人应是使刀。”
萧小川一时无言,他扭头盯着照世人,半天才道:“有时候我觉得你简直不是人。你真的是凭空想出来的?”
“当然不是——那家酒家的老板是我的一个朋友。在城外有一个可以关注风吹草动并及时通知我的朋友是很重要的。”他淡淡道,“是谁想拿钱杀你?”
盗侠极谙不能与之怄气之道,此刻只是摇头:“我若知晓,就不会来找你。”
“难道你不清楚你的仇家?”
“我只是一个小偷,”他说,“小偷不值得花重金去根除,因为已经损失了的利益不应用更大的窟窿去弥补,如果要说有什么仇家,那就是下一个还没被我光顾的朋友,可是很遗憾,我也不知道下一个是谁。”
“那就很难办了,小侠。”照世人叹了口气,将案上的画纸慢条斯理卷起,用红线松松系好,抬首朝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既然你还未死,可否替照某跑个腿?因为你看,诜泉这两日很忙,而我哪里都去不成呢!”
他很有些警觉,接过画卷的手有些迟疑——照世人给你东西时,不是会给你带来惊喜,就是会给你带来麻烦,而恰巧他现在没什么好能惊喜的。但他替照世人做事已不是一两次了,因为这位老狐狸仿佛将他当做亲儿子看待,对他的事总更上心些,助他化险为夷过许多次,因此一些小小的麻烦他是无法拒绝的。
他将脑袋凑过去,照世人在他耳边说了一些嘱托,他的视线往墙上一副字画望去,那是照世人临摹的一幅古画,那画中有山有水,还有一只翱翔天际的大鹏鸟,墨渗出陈旧的天际,氤氲成笼盖天地的羽翅,只是他知道,鹏鸟都不会长寿。
留白处题着几句诗。
“身无逐风双飞翼,目有日月窥井中。
一点命烛何所为?散作人间照世灯。”
既然他自诩照世人,想必便作定了牺牲的准备,可这江湖黑夜,何止是一个人所能执灯而行的?他正想着,照世人已说完,从案下取出一样物件——竟然是他遗失在路上的木雕菩萨。
他眯起那双狭长的眼,竟露出些温和慈爱的笑:“物归原主。”
“不必了,”萧小川道,“本来也是想拿来送你的。”
“照某是让你送回去。”
“……”
黄昏已至,他敛身退出井中亭,怀中揣着那卷画,踏出门时持刀郎冷冷望着他,他回首朝对方露出个笑脸,脚底生风掠上树梢。
“你偷过什么东西?”
听到问话时,少年正在喝酒。
月光在夜幕中倾倒,在他身上铺盖上影影绰绰的银辉,使之一时好像幻化的鬼怪,落拓而虚无。他本斜倚栏杆,此时扭过头来,无声地笑了。他的眼睛很亮,就像星星,他是一个这样的人——你只要见过他一面,就永远不会忘记他!
他是一个小偷,也是一个大盗。像狐狸的狡黠,像狼的机警,像豹的矫健。话多的时候可以一个人叨絮整夜,就着劣酒讲述一件件陈年旧事;话少时,连着五天都不会说一个字,言多必失,这世上本不需要多话,他的沉默有时就可以回应一切。
他慢慢说:“我偷过很值钱的东西。”
他偷过武林盟主的剑,百年寒铁将刃身磨得又轻又薄,没有镶嵌珠宝却足以称为天下第一的剑,盟主坐在剑旁一整夜,第二天只守到他留下的一张充满歉意的字条;他偷过纵横江湖江南金家的琉璃绘彩屏风,那屏风很大,雕刻着九十九只斑斓的凤凰,金老先生派十队武林高手连夜看守,那屏风就在他们眼下不翼而飞;他甚至为了一次打赌,深入大内去偷皇上的龙袍,穿着跟朋友喝了一夜的酒,跌进莫愁湖里,第二天还回去时,所有人都很困惑为什么放了一夜的龙袍是湿漉漉的。
“我也偷不值钱的东西。”
他曾经在大街上将最大的土财主“吐骨蛇”的腰带偷走,众目睽睽下使其大出洋相,只为给一个被欺辱的农户报仇;他伴着月色去翠微山偷走彩云夫人园子里开得最美的一支蔷薇,在天亮前赶回不老湖,去哄一个惹哭了的小姑娘开心;他也用薄薄的布袋偷走过销魂谷里数不清的萤火虫,千里迢迢送给一个曾请他吃过饭的盲妇人。
“我也偷女人的心。”
这么说并不准确,因为他好像很容易脸红,尤其是在美丽的女人面前,简直说不出话。但愈是这样的男人,有时愈讨人喜欢,他们更善于倾听而非表达,愈是倾听的男人,便愈能懂得女人家的心思。他身上总能找到一支簪花、半盒胭脂,或许不是贵重之物,但当他极笨拙而沉默地将它们送给你,英俊的脸上微微泛红,或许没有哪一个女人可以不动心。许多或年轻或年长的女人都爱他,但绝不会为他要活要死,因为他是一个永远捕捉不到的夜影,更因为他能引起别人向生的火热,每每想起他,你的心里只会有温暖与希望,这正是他的迷人之处。
他叹了口气,悠悠道:“总的说,我只偷有价值的东西。”
在他看来,公道、正义、温暖、希望、爱,这些才是价值,而去偷那些风险极高又贵重的东西,只不过是图刺激的一时好玩儿。他愿意为了救人去偷东西,为了使人欢笑去偷东西,为了让人重新振作去偷东西,但绝不会为了付不出的几文酒钱挂账,除非是在他老朋友的店里。
他也有几个朋友,有男有女,有穷有富,都知晓他的身份,一个盗贼不能拥有很多朋友,但每一个都愿意为了他死。同样他也随时愿意为了他们赴汤蹈火,在每一个漆黑的夜里,每每想起这友情,都使他心头发热。即使他不善表达,但只要朋友的一句话,他就可以无所不为、无所不能。
他的武功很奇怪。他不用刀剑,也不用暗器,甚至很少人见过他出手,一个小偷本不需要与他人交手,只需要绝顶的轻功——他的轻功好像月亮底下的雾,看不清晰却极快,因为他从不像一些卖弄的飞贼一样穿风雅的白衣——他终年都穿着灰扑扑的布衫,洗的发白。但每当他出手时,那来路不明的武功路数便使人大吃一惊:好像有些西域擒鹰手与南海降魔拳的影子,又好像与中原小擒拿手与苗疆捉蝉功的形容,他出手很快,身形更快,往往得手后便在十几丈外了。连他最好的朋友也不清楚他的来历,这就是他身上最大的谜。他也极善易容术,据说曾得东瀛高人相授,无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都学得惟妙惟肖,如果哪一天你在街上遇到一个眼睛很亮的小乞丐、胖财主、美妇人,或许都可以留意片刻,因为这里或许有他要偷的东西。
但他极少杀过人。
即使是最狠毒最阴损的人,他都会给对方改过自新的机会,他的武功都是降敌路数而非杀人之术。他曾与江湖中最大的恶人“杀无赦”连战小半月,对方扬言只要他输一次,就要杀一村人,他将其降服十次又放了十次,最终使其悔悟,长叹一声后再没于江湖中出现过。他本可以在第一次就杀了对方,但他没有,因为在他看来,“杀无赦”的性命与那一村人同样重要,没有人天生该死。
相较于除恶,扬善岂非更加困难?
他就是萧小川。
他曾经自侃道:“我只是一条小小的河川,不比江湖,不舍昼夜。”
因此他总是一个牢记恩情、淡漠仇恨的人。
他不曾落过泪,大多数时候他只是淡淡的笑,就好像他每晚陪伴的月光。
就好像他现在偏首默默看着你,酒已喝尽了,他便轻轻搁到一旁,朝着你微笑。那笑容带着一切使人安心的力量,你知道只要他在,公道与希望就永远会在。
他是一个万众敬仰的小偷,也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大盗。
他的故事刚刚才要开始。